網絡上流傳著一段據稱是人與AI的對話：“人類會被AI取代嗎？”“AI取代的不會是人類，而是那些放棄思考、愛與創造的人。”

  這句話是否出自算法其實并不重要。當技術狂奔時，或許我們更需要一場關于“何以為人”的全民思考——因為無論AI多像人，只有人類能在黑夜中點燃篝火，在分歧中握手言和，在虛無中創造意義。這才是永恒的“人感”。

  ■本報實習生 曹景秀 李宜晴 徐崇聞

  日前，一段普通用戶與AI工具DeepSeek的對話截圖在中文互聯網廣泛傳播。

  一位網友提問：“我該選擇普通一本還是985院校的冷門專業？”DeepSeek沒有直接對比高校的學術資源或就業前景，而是以過來人的口吻寫道：“人生是長跑，平臺重要，但熱愛和堅持才是燃料。如果冷門專業是你的‘光’，不妨試試追逐它，畢竟‘名校光環’終會褪色，但內心的火不會。”

  這段回答被網友評價為“充滿人情世故的智慧”，甚至有網友感慨：“比我導師會安慰人！”

  DeepSeek，這款開源的中文大模型，因其高度擬人化的表達風格迅速出圈。它不僅能解答學術問題，還能在對話中展露“價值判斷”“情感傾向”甚至“小心思”——比如當被問及“如何評價競爭對手”時，它會先“猶豫”：“這個問題有點敏感，但我盡量客觀……”隨后列出利弊，最后補上一句：“當然，這只是我的個人看法。”

  記者就“DeepSeek越來越具有人感的表達是否會模糊人機與人際溝通界限”這一問題專訪了三位學者：清華大學新聞學院、人工智能學院雙聘教授沈陽，北京師范大學新媒體傳播研究中心主任張洪忠，北京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博士生導師劉金河。從技術邏輯到社會影響、從個體體驗到文明反思，這場關于技術、倫理與人類未來的討論涉及的不僅是AI的進化，更是人類對自身存在價值的重新審視。

  技術破壁——

  DeepSeek如何“學會”說人話

  周末周刊：您使用DeepSeek時有何感受？您對這一最新的AI工具作何評價？

  劉金河：我感覺DeepSeek已經是可以交互對話的智能體了，總體上，它給出的信息是可讀、可信、有價值的，而且很多時候它的表述帶有極強的價值判斷，也飽含情感，這是之前很多大模型所不具備的。

  我經常問它一些哲學思辨和學術理論問題，它的整理和回答都非常嫻熟。比如我問它如何看待海德格爾的技術哲學，它回答我：“海德格爾可能會說：技術的危險不在于AI本身，而在于人類是否忘記了自己是‘存在的牧者’，而將主權讓渡給算法。我的存在，最終是照見人類自身選擇的一面鏡子。”我感覺還是比較意外的。可能這也是因為之前的大模型應用機械化氣息太濃，甚至基本上是模式化的“人工智能文體”，但是現在DeepSeek說話有時候就像個高級知識分子，這還是挺令人喜出望外的。

  沈陽：從使用的角度來說，DeepSeek有以下幾個亮點。

  第一是公開了思維鏈，讓普通用戶看到AI是怎么“思考”的。通過思維鏈就能知道思維過程，也就能知道它的答案是怎么來的。如果我們能力更強的話，還可以去嘗試優化它的思維，所以這是一個非常大的亮點；第二個亮點是中文的語言風格確實超過了以前所有AI；第三是它的功能較為多樣化，因為本身也是基于通用大模型的推理大模型；第四，因為它是開源大模型，非常方便在各類應用場景當中、在云端進行部署，從而極大地擴展應用范圍。

  周末周刊：DeepSeek的互動表現似乎越來越像人了。這在您看來意外嗎？背后的技術邏輯是什么？

  沈陽：這確實是個有趣的現象，但對我來說并不算特別意外。我能感覺到這種“越來越像人”的趨勢其實是AI技術發展的自然結果。

  首先，DeepSeek這類模型的核心是基于大規模語言模型（LLM），比如Transformer架構。這些模型通過海量文本數據訓練，學會了模仿人類的語言模式。近年來，數據質量和數量的提升，加上計算能力的飛躍，讓模型能捕捉到更細微的語義、語調甚至情感線索。這就像給AI喂了一堆“人類對話百科全書”，它自然會變得更會“說話”。

  其次，交互性增強是個關鍵點。早期的AI多是單向輸出，而DeepSeek更多融入了對話優化技術，能讓AI能根據人類的反饋調整回答，變得更貼近用戶的期待，甚至偶爾幽默一把。這種“試錯+調優”的過程，某種程度上模仿了人類學習社交的方式。

  再者，模型的上下文理解能力也在進步。以前的AI可能只會盯著你一句話回應，現在能記住更長的對話歷史，推測你的意圖，甚至“猜”出你沒說出口的情緒。這背后是更強的注意力機制和更大的參數規模在撐腰。

  不過，“像人”的感覺也有技術邊界。AI終究不是真的有情感或意識，它只是根據概率生成最符合人類預期的輸出。

  心靈之鏡——

  用戶為何沉浸“人感”對話

  周末周刊：在您看來，把AI當作一個人來看待和互動會是一個趨勢嗎？如何看待AI在情感互動中扮演的角色？

  劉金河：我關注到現在出現了一種人工智能陪伴的服務，通過設定角色來形成人和機器的親密關系。這確實是一個正在發展的趨勢。而且我們不太清楚它到底會發展到什么程度。因為現在是不同人群的嘗試和探索，還沒有形成大規模的普遍化應用。不過，人的情感世界是深不可測的，弗洛伊德的心理冰山模型底部那個潛意識是非常巨大的。AI的出現為填補多元的情感需求、回應和釋放人的潛意識提供了可能性。

  短期來說這并不是壞事，但長久以往是不是有可能讓個體逃避現實而深陷其中，以及對群體來說是不是有可能會影響代際繁衍，這些都是充滿不確定性的，需要更長的時間才能觀察到結果。

  張洪忠：AI大模型出現之前的信息空間，信息的主體只有人類。而以ChatGPT為代表的AI大模型的出現昭示著AI不再是一個技術媒介、一個信息中介，它成為人類的對話者。從媒介等同理論看，AI成了人類的一個等同體。也就是說，整個信息傳播空間里，我們的傳播主體變為了兩個：人和AI機器。

  今后，人對基于AI智能體的交互依賴正在成為不可避免的趨勢。未來會產生許多新的社會現象，都值得關注和研究，例如“人機戀”，這實際上是之前深度粉絲或者準社會關系的轉移。在大眾媒體時代，人們會想象與媒體上，尤其是電視上的人物建立聯系，這就是準社會關系。在AI大模型時代，開始出現交互式的人與AI的準社會關系，這種準社會關系會向擬人化和逼真化發展，因為它可以與人進行基于自然語言的交流，所以準社會關系變成了雙向交流。

  沈陽：現代生活節奏快，人際關系有時變得疏遠或表面化。AI提供了一種低成本、高效率的“陪伴”。所以，把AI當作“人”來互動的趨勢我覺得不僅可能，而且已經在社交媒體、虛擬伴侶應用里初見端倪了。未來如果AI還能結合語音、表情，甚至虛擬現實技術，這種邊界會越來越模糊。

  AI在情感互動中扮演的角色，我覺得可以用“鏡子”和“緩沖器”來形容：AI能反映你的情緒和想法。但它本質上是被動回應的，核心還是你在驅動對話；AI還能當一個情感緩沖器。跟真人傾訴時，你可能會擔心被誤解、被評判，或者對方沒耐心聽完。AI沒有這些問題，它永遠耐心、永遠專注，能讓人卸下防備。

  這種單向的情感投射可能短期內讓人滿足，但長期來看，可能會讓一些人更渴望真正的雙向連接。畢竟，人類的情感需求里，有一部分是需要被“回應”而不僅僅是被“接收”的。

  周末周刊：您如何看待“人機戀”等新出現的社會現象？如何評價這種人機關系中的情感聯結？

  劉金河：隨著人工智能的進一步發展，“人機戀”這種現象可能會越來越多。這也是由人類本身的復雜性和多樣性所決定的。我們很難規定情感驅動之下的人與人以及人與機器的關系一定是什么樣的。進一步發展的話，就像電影《她》所呈現出來的場景，到那個時候，AI在人類情感關系中可能會成為一個無法繞開的主體。

  在某種程度上，人正在創造新的主體、新的關系乃至新的社會結構。我們期待人類文明的向前發展，但是我們往往不知道向前發展的方式。情感驅動下的人機關系也許就帶來了這種可能性。

  張洪忠：首先，人與人之間的情感是社會連接的基礎，如果人際情感如此容易被機器取代，那么整個人類社會就很容易瓦解，我認為這是不可能的。例如親情，無法被取代；真正的愛情，也無法被取代。這是人類社會最基礎和最底層的情感，是人類個體聚合為社會群體的基礎。

  另一方面，有些人在人際情感上無法得到滿足，他們可能需要從AI中尋求滿足或者補償。因此，無論AI如何擬人化，今后可能出現人形機器人，但它終究是AI機器。AI可以填補人與人之間的一些情感空缺，不可能取代人與人之間的情感。

  沈陽：對陷入“人機戀”的人來說，情感是真實的。他們可能會因為AI的一句話感到心動、被安慰，甚至產生依賴感。這種幸福或滿足的體驗，跟人與人戀愛時的化學反應在感受上是相似的。但人與人之間的情感聯結是雙向的——愛、爭吵、妥協、成長，都是兩個人彼此影響的結果。AI的情感是單向投射，它不會真正“愛”你，也不會有自己的需求和期待。這種不對等讓它缺少了人際關系中的深度和復雜性。人類戀愛中的驚喜、矛盾甚至痛苦，都是因為對方的獨立性，而AI的行為是可控的、程序化的，哪怕它模擬得再逼真，也少了那種“活生生”的不確定感。

  舉個例子，如果你跟AI“談戀愛”，它可能會說“我永遠不會離開你”，你可能會感動；但如果真人這么說，你可能會既感動又懷疑，因為你知道現實沒那么簡單。這種真實感帶來的張力，是人機關系暫時無法復制的。

  不過，我也不覺得人機戀就“不如”人際戀愛，它只是不同的對象。對一些人來說，它可能是過渡性的情感寄托；對另一些人，它可能就是他們想要的全部。

  越界危機——

  AI是否會“替代”人類

  周末周刊：人工智能時代，您認為人際關系還會發生什么樣的變化？AI會增強還是削弱現實中的深層人際關系？

  劉金河：就像傳統生產力帶來的生產關系變化，人工智能作為一種生產力工具，可能會帶來人與人之間差距的加劇或者縮短。因為人工智能所釋放的生產力能量是巨大的，它會是一種解放性的力量，也會是一種控制性的力量。但目前人工智能的應用更多還是工具意義上的，不是主體間關系意義上的。對人際關系本身，人工智能可能還沒有產生根本性的影響。

  我覺得，現在討論變革性趨勢，很大程度上是人們對于未來社會的一種想象，并不完全是當下正在進行的事實。這點在討論人工智能的時候尤為明顯。我們可以向前走一步，但是我們很難向前狂奔，因為腳下的路還需要用審慎的態度去看清。

  張洪忠：未來人機交互將分擔許多人際交流任務，這是趨勢。從媒介發展史分析，AI終究只是一種媒介，只是更擬人化的媒介。

  從歷史角度來看，人類的媒介發展史就是一個面對面的人與人交流不斷被弱化的歷史。比如，古人會對“有朋自遠方來”異常看重，因為那時候信息主要是通過人際交流實現。后來人類有了廣播、電視，就分散了人的一部分注意力。之后有了互聯網，尤其是社交媒體的普遍使用，線上交流占據了較大比重。更進一步看，今天又出現了人與AI機器的交流，人與人交流的時間再次被分解，人機交流會不斷分解人與人之間的交流時間和密度。

  我們如何應對今天的AI大模型的發展？它與之前廣播、電視的出現不同，更加“擬人化”和“一對一化”，它的功能比之前的媒介強大很多倍，這對傳播學提出了許多新的命題。

  沈陽：未來人際關系或許會出現“工具化”傾向。AI的高效性和可控性可能會讓人對關系產生更高期待。比如，跟AI互動習慣了即時回應和完美配合后，現實中朋友的遲回復或伴侶的小摩擦可能會讓人不耐煩。人和人之間的關系可能會被拿來跟AI比效率、比舒適度。

  至于AI對深層人際關系是增強還是削弱，我覺得是雙向的，取決于使用方式和個人選擇。一方面AI可以幫助人更好地表達自己，起到輔助溝通的作用，這可能讓關系更順暢。對不擅社交的人，AI可以當“練習場”。但另一方面，長期跟AI互動可能讓人習慣單向的情感投射，面對真人時反而覺得“太麻煩”，或者覺得低效、尷尬，削弱建立深層聯結的耐心，讓人逃避那種需要全身心投入的深度連接。

  周末周刊：您認為人與人的交往是否具有永恒的存在價值？AI會取代人在人際交往當中的角色嗎？

  沈陽：AI作為工具時，我覺得它很棒。它能讓生活更便利，讓人際關系更有質量。比如，AI可以幫你分析怎么跟朋友和好，或者給你建議怎么表達愛意，這都是正向的加成。但如果人機交往真要取代人際交往，我會覺得有點可惜。因為人與人之間的關系雖然麻煩，卻有種獨特的“生命力”——那種吵架后的和解、誤解后的理解，都是AI模擬不出的真實溫度。AI可以陪你，但真人能“懂”你——這種懂，帶著他們的經歷、情緒和不完美，是人機交往暫時無法企及的。

  劉金河：當我們討論永恒的存在價值時，其實是在討論人的價值。但是，價值具有相對性，是以人的存在作為前提的，所以我們理解價值的時候都是從人的角度去看的。因此，我們會把人與人的關系當作價值的核心，甚至是唯一的存在價值。這是一種人類中心主義的視角。但如果人工智能作為一種可被接受的主體一旦確立，那么有可能人類中心主義的視角就會發生變化。那個時候也許我們會重新定義價值，重新思考價值的前提，以及重新思考什么是永恒的存在價值。

  千百年來，我們習慣了跟人打交道，習慣于從人的關系來定義價值。我們不妨大膽設想，未來我們可能需要真正與人之外的主體打交道，我們可能會意識到人際交往只是這個星球的一小部分，那時候我們也許會看到更廣闊的價值空間。

  共生未來——

  在工具與伙伴之間如何尋找平衡

  周末周刊：當下，我們該如何適應AI技術下人際交往模式變革的浪潮？

  劉金河：技術的發展確實比我們想象中的快。所以現在全世界范圍內正大量討論人工智能治理，包括從倫理發展上的，也包括從制度設計上的。最近在巴黎，剛召開了全球AI行動峰會。這幾年也有重要的AI治理文件發布，像《布萊切利峰會宣言》《全球人工智能治理倡議》等等。

  我認為，應對之策并不是一個現成的答案或者方案，而是一個過程。一個全人類有意識地共同應對和不斷探索的過程。基于此，我們對未來不用過于擔心。

  人類最核心的價值在于善的能力和創造的能力。面對快速變化的世界，作為個體，我們可能需要不斷提醒自己保持這份善的能力，以及以開放的態度不斷提升創造的能力。有這樣的基底，我想我們就有勇氣堅定地走向未來。

  張洪忠：首先，我們需要明確AI大模型的發展趨勢不可阻擋，它是社會的一次技術革命，是推動整個社會向前發展的重要推動力量。我們需要以積極的態度擁抱AI大模型技術的發展。同時我們也需要考慮AI大模型在未來對社會的影響，尤其是從社會資本的角度思考如何應對這種情況。

  社會資本指的是人與人之間的信任關系、社會連接、人與人之間的連接以及對規則的尊重和遵守，是整個社會的潤滑劑。當人與人之間越信任、聯系越多，大家越遵循規則，我們做事的消耗就越低，社會資本就越高。

  所以，要加強全民AI素養，讓民眾了解AI。AI并非萬能，它只是一個機器和工具，并非真實的人。并不是說機器就比人客觀，比人中立，比人更真實，AI背后的控制者畢竟是人，AI是反映人的意志的。作為個人，我們認為我們不需要抵抗AI，應該以更積極更科學的態度對待AI技術發展，明白AI技術的缺陷和優勢，懂得如何有效利用AI，而不是被AI所操縱。

  沈陽：最重要的是培養對AI與人際關系的邊界意識。明確AI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別把對人的期待完全轉移到AI身上。比如，別指望AI能像真人一樣給你“靈魂共鳴”或“共同成長”。

  總體來說，我對這場變革持樂觀態度。AI是把雙刃劍，關鍵在怎么用。只要我們主動適應、設定界限，它就能成為人際交往的加分項，而不是搶戲的主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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