換季了，羅田的過敏性鼻炎越發嚴重，總是在睡夢中被憋醒。小小的一支“濞通舒”鼻噴，竟成為他“續命”的工具，短短一周就用了半瓶。
一個月前，因為被確診為藥物依賴性鼻炎，他決定戒斷鼻噴。醫生告訴他，應該是持續使用含減充血劑的“消字號”鼻噴導致。羅田才意識到，原來被他看作“神藥”的鼻噴添加了違禁藥物萘甲唑啉，難怪噴上效果立竿見影。看著床邊用了近五年的鼻噴，他強忍住鼻子的不適。
羅田手里的“神藥”在電商平臺隨意可購，不同名稱卻使用同一“消字號”許可證。許多患者不知道的是，“消字號”備案意味著這類鼻噴其實是一種消毒產品，而不是藥品。誤導他的是商品的宣傳頁面，往往帶有“輕輕一噴，暢快呼吸”“嚴選草本安全配方”等字眼。
羅田所購“濞通舒”的生產廠家為西安福源康盛藥業有限公司，于今年5月13日被注銷清算。該公司生產的兩款抑菌噴劑涉嫌添加“鹽酸萘甲唑啉”違禁物質，被罰款5萬元。但令人不解的是，該藥企被處罰后，在電商平臺上，使用該企業“消字號”的一大批鼻噴仍在銷售。
患者稱五年使用上百瓶 藥店推薦“都是中藥成分”
羅田拉開床頭柜，滿滿一柜都是他囤的鼻噴，除了見效快，吸引他的還有一點就是這款鼻噴足夠便宜。買10瓶送10瓶，一瓶不到6元錢。他會一次性囤上20瓶，五年下來已使用上百瓶，“6塊錢就能買到一次暢快的呼吸，值得”。
鼻噴是藥店工作人員推薦給他的，對方稱“復購率超高，成分表上也都是中藥成分”。一噴就通后，羅田開始在網上復購。一開始，20瓶夠他用一年，但他越用越頻繁，“一開始只是睡前噴，藥效可以管十幾個小時，后來時效越來越短，三個小時就要噴一次”。
一次出門忘記帶鼻噴，羅田突然吸不上氣，只能用嘴巴大口大口地呼吸，讓他感受到一種從未有過的瀕死感。后來，他習慣將鼻噴隨身攜帶，床邊放一瓶，辦公室放一瓶。羅田也察覺到噴完后鼻子的異樣，“干干脹脹的，比以前敏感，冷風一吹，鼻子就痛”。但比起鼻子不通氣的窒息感，這種感覺被他忽略了。
和羅田一樣，不少飽受過敏性鼻炎折磨的患者都很喜歡在電商平臺上購買此類熱銷鼻炎噴劑。在多家“消字號”鼻噴產品評論區中，由于一噴就通，價格低廉，不少消費者超過五次拼單回購。賣家也紛紛“買N送N”，吸引消費者批量購買。
如果不是醫生提醒，羅田和許多患者一樣，都不知道自己買的“消字號”鼻噴其實是一種消毒產品，而非藥品。在“濞通舒”外包裝上，產品全稱為“福源康盛必速康抑菌噴劑”，并標注著一串許可證號：陜衛消證字(2022)第A095號。抑菌噴劑屬于抗(抑)菌制劑，是消毒產品中的衛生用品大類；“消字號”是消毒產品生產企業的衛生許可證編號。《消毒管理辦法》規定：“消毒產品的標簽(含說明書)和宣傳內容必須真實，不得出現或暗示對疾病的治療效果。”《消毒產品標簽說明書管理規定》規定：“抗(抑)菌產品禁止標注適用于破損皮膚、黏膜、傷口等內容。”
記者注意到，電商平臺上，多數“消字號”鼻噴產品宣傳頁主打“輕輕一噴，暢快呼吸”“嚴選草本安全配方”“8秒速通”等話術，甚至配以噴藥入鼻的使用操作圖，旁邊是“流鼻涕、鼻塞、鼻涕不止、鼻腔干燥”等字眼。主要原料多標注為鵝不食草、黃芩等純中藥，主要有效成分為醋酸氯己定，一種強刺激消毒劑。
走“消字號”認證快速上市 代辦者表示一條龍服務費用不到萬元
一名從事鼻炎產品研制的業內人士向記者透露，過敏性鼻炎反復發作需頻繁就診。因此，大量患者選擇通過藥店或網絡平臺自行購藥，多為鼻噴和抗過敏性藥物。海量的用藥需求直接催生了近幾年的“消字號”鼻噴市場：走“消字號”認證，以求快速上市，同時可以規避藥品監管。“國藥準字號前置審批程序門檻高，需要經過藥理、病理等臨床測試和驗證，費用可能上百萬元，再審批三至五年，所以不少廠家往往選擇在衛健部門獲得消字號許可。”
市面上，不少企業專門代辦“消字號”的檢測備案。記者以廠家身份聯系上河南一名代辦者李經理。對方稱，個人研制的秘方要想上市銷售，可以全權委托他進行申報：“客戶只需提供設想，剩下的全部由我們完成，包括生產工藝研究、送審、補充檢驗、申報等一條龍服務。許可下來只要半個月，費用不到萬元。”
李經理透露，其公司下設十幾家子公司和三家工廠，面向全國辦理“消字號”批文、產品備案和產品代加工服務，已做過鼻舒通噴劑、鼻炎康膏類、口腔抑菌膏等產品。“不少產品主打純中藥成分，激素、抗生素管得嚴，現在一般都是添加西藥。”
記者添加了一款以辛夷為首要成分的“消字號”鼻噴廠商的社交賬號，發現其實質為一家一站式代加工服務公司，該公司既生產“源自泰國秘方”的疼痛靈膏，也生產各類婦科抑菌凝膠。
在鼻噴中，廠家偷偷添加的是哪種化學藥品？中華醫學會耳鼻咽喉頭頸外科學分會鼻科學組2022年發布的一份共識指出，許多患者自行購買“鼻炎神藥”，這類鼻噴打著純中藥或民族醫藥的招牌，實際上含有減充血劑，患者在不知情并濫用后會引起藥物性鼻炎。
廣州一家三甲醫院的耳鼻喉科醫生告訴記者，很多患者不清楚市面上的鼻噴劑成分，常年使用，就診時已經是藥物依賴性鼻炎了。這類快速通鼻鼻噴大多含有萘甲唑啉等黏膜減充血劑，通過快速收縮鼻甲，達到通氣作用。嚴重鼻塞時，減充血劑可臨時緩解癥狀，但正規廠家會明確標注成分，并寫明“連續使用不得超過七天，易造成藥物依賴”等字眼。
檢測技術員：
備案收緊
有人鋌而走險
在“消字號”鼻噴產品備案上市過程中，檢測是尤為關鍵的一環。一名專做消毒產品檢測備案的第三方機構技術員介紹，目前我國消毒產品實行備案制。送檢時，檢測機構只需檢測樣品中是否真實含有廠家所稱的抗(抑)菌成分，不需對成分表外的其他成分作出證明。因此，是否添加西藥，除非被專門抽檢，一般不會被發現。“只要不寫在配方表里，相當于它沒有，我們不會檢測，備案都能通過。”
該技術員透露，今年4月起，“消字號”鼻噴備案開始全面收緊，之前備案通過的也要逐步下架。“如果要做鼻噴的話，(檢測)只能走擦邊。我的客戶都是這樣做的，要么走皮膚的抑菌液檢測流程，要么走口腔的，只能命名為‘抑菌液’，鼻噴功效靠賣家宣傳。”
但也有賣家鋌而走險。該技術員提到，作為第三方檢測公司，一般會建議客戶不使用“鼻子”等部位詞，“這類產品被抓到一般罰款3000元~5000元，有的客戶單量大，就隨便寫，抓到再認罰”。
目前，監管部門主要靠征集違法線索打擊非法廠家。2022年開始，最高檢第八檢察廳掛牌督辦“消字號”產品抗(抑)菌制劑非法添加藥物公益訴訟案件線索。最高檢要求各地檢察機關針對線索，抓緊調查收集證據，同時全面梳理辦案中反映出的“消字號”產品生產、檢測、監管等方面存在的制度機制漏洞。
涉事公司被注銷清算
相關產品仍在線上售賣
記者注意到，在2023年8月最高檢和國家疾控局聯合打擊非法添加禁用物質過程中，陜西漢中一家制藥公司生產的濞舒適抑菌護理液因非法添加萘甲唑啉被行政處罰，沒收違法所得并處罰款2萬元。
羅田所購“濞通舒”的生產廠家為西安福源康盛藥業有限公司，于今年5月13日被注銷清算。12月9日，記者從西安市衛生健康綜合監督所了解到，該公司生產的兩款抑菌噴劑涉嫌添加“鹽酸萘甲唑啉”違禁物質，被罰款5萬元，產品全稱為“雪山百草蜂膠濞通福源康盛必速康抑菌噴劑”和“漢誠軼方滋碩濞琰舒寧必速康抑菌噴劑”。在當地監管部門送檢樣本中，鹽酸萘甲唑啉含量最高的一份達225mg/kg，遠超于常規藥用含量。
令羅田不解的是，被處罰后，使用西安福源康盛藥業“消字號”的一大批鼻噴仍在銷售。多個電商平臺上，這類產品名稱高度雷同：“濞通舒”“濞炎寧”“濞舒爽”，均使用西安福源康盛藥業同一“消字號”。以“濞通舒”為例，電商平臺銷量已超上百萬件，多名網友表示自家孩子用了效果很好，已回購多次。
2023年被點名處罰的濞舒適也在線上有售。12月9日下午，記者將上述多家店鋪的違禁線索反饋給相關電商平臺，工作人員表示會反饋給相關部門，并將有關店鋪納入重點監管對象。
所幸，社交平臺上，越來越多的年輕人和羅田一樣，已意識到“鼻炎神藥”的不對勁，開始分享自己的戒斷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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