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新聞周刊》作者：孟倩

發于2025.3.3總第1177期《中國新聞周刊》雜志

最近，義烏老板娘傅江燕火了。

“義烏老板利用DeepSeek賣空小商品”的消息登上熱搜，上億網友圍觀了義烏老板如何用DeepSeek+AI做跨國生意。在義烏國際商貿城內，傅江燕用一口流利的英語介紹店鋪和產品的視頻走紅。

二十年來，傅江燕一直在義烏國際商貿城經營襪子店，堅持拍攝視頻做生意已有七年之久。這次，她展示了如何用36種語言賣襪子。

傅江燕使用的視頻生成軟件，是義烏Chinagoods AI智能服務平臺使用頻率最高的應用。她只需拿著產品對著鏡頭說“123”并提供關鍵詞文案或選擇適配場景，就可以生成介紹產品的中文或英文口播視頻。生成視頻后再利用數字人工具翻譯成36種語言即可。

傅江燕告訴《中國新聞周刊》，今年剛開市，發現DeepSeek特別火，就想著讓它生成文案試試效果。一開始只做了英語版本，后來還嘗試了阿拉伯語、西班牙語和法語，一下子就火了。“這幾天很多商戶跑上門，幾年不聯系的老客戶也發來消息，請教我怎么做視頻，甚至直接轉化成訂單。”

實際上，接入DeepSeek只是開始，如何讓DeepSeek更好地為企業服務才是真正的挑戰。

AI達到了“研究生水平”

七年來，傅江燕幾乎每天都會堅持拍視頻，此前用AI生成的文案或多或少有些“僵硬”，現在她發現AI越來越聰明了，文案越來越自然舒服，實時翻譯后，讓很多外國客戶都以為傅江燕真的會講本國語言。

實際上，今年春節期間當DeepSeek刷屏時，義烏Chinagoods AI團隊的技術人員們已經在研究DeepSeek大模型本地化部署和應用適配。傅江燕是第一批“吃螃蟹”的人，成百上千的外地同行給她發來消息：“怎么拍視頻”“怎么用DeepSeek”……當她的視頻走紅后，“壓力”給到了義烏中國小商品城大數據公司。

2月22日，樓勤峰剛帶著技術團隊熬了個大夜，傅江燕的流量帶動商城內外的商戶進入到平臺上，他們緊急對服務器進行擴容。

作為技術總監，自2023年ChatGPT誕生后，樓勤峰就密切關注著大模型的發展。他提到，過去兩年間，公司一直在和AI前沿科技公司合作，有了一定的大模型訓練基礎，以小商視創為例，語音大模型和語言大模型能力是核心。

“春節前，DeepSeek爆火，我們快速完成了本地化部署，首先接入的是小商視創、知識庫等應用，后續平臺十余種AI應用都會陸續接入，覆蓋生產設計、展示交易、貿易履約等貿易的全流程，讓文案輸出、視頻生成、圖片設計、多語種響應準確率等各方面的速度和質量進一步提升。”

“店里實際上只有我一個人在忙活，接單、銷售和服務，每天工作量挺大的。這些視頻能夠讓客戶更加信任我。”傅江燕和丈夫每年能出口銷售2000萬雙襪子，主要面向亞洲、非洲、南美等地區，“下一步，我要考慮利用AI生成具有針對性的產品銷售視頻，爭取每個視頻的內容都能具有看點和賣點”。

擁有這種能力并非一蹴而就。很多人找到傅江燕后想要學習用AI制作視頻，但是在做的過程中發現并非易事。“其實面對鏡頭，如何去拍攝，很有挑戰。因為這要求講話者保持語速比較均勻，并且要一直對著這個鏡頭，不要東張西望。”傅江燕提到。

她還以生成文案舉例，“提出好問題就是一個很大的考驗”。她在使用AI生成文案時發現，如果提問不準確，AI就不會產生準確的結果。比如，對著AI說“幫我生成一個15秒以內的襪子視頻文案”，但沒有提到不可以用極限詞(限制廣告詞)，AI很有可能就會在文案中生成“最高級”“行業第一”這樣的用語。

很顯然，DeepSeek等AI技術正在深刻重塑行業生態。“開年后第一天就給大家動員了。”過完年，上班第一天，MCN機構五月星河CEO五月就宣布，2月為公司“DeepSeek學習月”。五月要求員工每日向DeepSeek提出至少10個問題，并會評選出3名“DeepSeek應用標桿”。

作為MCN機構，五月星河處于產業下游，以內容服務各個消費品牌。往上游看去，行業內已掀起一場“AI軍備競賽”，多家企業宣布接入DeepSeek，進行本地化部署。“善用AI者勝，遲疑者敗。”五月給全員發出的通知里如此寫道。五月花了不少時間鉆研DeepSeek，對他們而言，一邊興奮，一邊焦慮，想要在AI浪潮中屹立潮頭。

這次的全員通知，是五月使用DeepSeek生成的一篇內容。這篇長約2000字的小作文，過往，五月自己動手寫一篇類似文章，預計需要半天到一天時間，現在有了DeepSeek，他只需要半個小時就能完成。五月希望讓所有人都能夠提升效率。

近些日子，知美集團CEO KAMI頻繁地在和身邊的朋友交流討論AI。不少人會以一種焦慮的心態來尋求他的建議。計算機專業出身的他，很早就相信，會有更強的AI出現。“如果說，兩年前的大模型還是加減法都會算錯的小學生水平，如今DeepSeek可以達到輔助科研的研究生水平。我們可以不相信AI的能力，但是要相信AI進化的速度。”

從實際的效能來看，KAMI談道，以大語言模型為例，目前在AI方面做本地化部署，建立知識庫，是一種幫助提升公司運營效率的方式。做部署后，能更好地降低跨部門之間的溝通成本，或者讓員工能夠更好地學習行業知識。

“大部分人都感到AI提升了工作效率，也有部分人覺得AI沒有‘人味’，替代不了自己，以及AI總是顯示服務器繁忙。”五月坦言，目標不是裁員，而是要讓AI成為每個人的“得力助手”，目前AI應用還處于建立共識階段，下一個階段才有可能重塑工作流程。

適配不好會“自廢武功”

但面對DeepSeek，有更為激進的人。

“法務部門50%的人要淘汰，只留20%能用AI的人；客服部門95%的人要淘汰，只留5%能用AI的人；新品創新中心70%的人要淘汰，只留30%能用AI的人以及工藝把控的人；內容創新部門80%的人要淘汰，只留20%能用AI的人，且該部門要做到一個團隊做出20個團隊的活。”近日，國產美妝品牌韓束母公司上美股份的一張內部聊天截圖刷屏了。

這張在網上被瘋傳的截圖顯示，上美股份創始人、董事長兼CEO呂義雄在工作群內對各部門下達裁員比例，要求用AI替代人工。在驚人的替代數據之外，呂義雄還強調，要訓練員工通過鼠標+語言與AI的對話交流，取消鍵盤。

隨后，“上美股份因AI大規模裁員”的聲音傳出，引發了市場的廣泛關注。上海財經大學數字商務研究中心主任崔麗麗認為，DeepSeek讓每個行業都擁有了觸手可及的AI，會帶來應用層前所未有的繁榮，在一定程度上對于沒有創造性思維或偏向于基礎性工作內容的崗位產生替代，但“喊口號式的裁撤，可能有其他考慮”。

有美妝行業從業者認為，這種論調很“生猛”。上美股份過去就是在“蒙眼狂奔”，“擁抱AI”也許只是為了“降本增效”。

因押注抖音短劇，上美的營收從2022年的26.75億元上漲到2023年的41.91億元，2024年上半年則達到35億元。今年春節前，呂義雄發布公開信，除了提到要將信息AI領先作為公司的核心競爭力外，還給出了“百億目標”：2025年的營收要沖刺100億目標，2030年則要沖刺300億目標。

但是據青眼情報數據，依靠“霸總”短劇成行業黑馬的主品牌韓束，今年1月在某直播電商平臺GMV同比下滑20%。當下這波短劇紅利還能夠吃多久仍是未知，AI的最新發展讓老板開始有了新的盤算。

呂義雄在朋友圈回復：“我們公司不是要裁員，今年上美總體人數會增加800人，總部人員在今年年底會達到2700人。只是有些地方加人，有些地方減人，讓運營更科學化，更有效率。”

“上美是在積極擁抱AI，但都建立在以人才為基石的基礎上。”上美股份相關負責人向《中國新聞周刊》提到，目前沒有AI替代計劃，全公司是在摸索AI的使用，跟大部分公司是一樣的。

據同花順iFind數據統計，截至2月17日收盤，已有247家上市公司被納入“DeepSeek概念股”，超100家公司通過官方微信公眾號、互動平臺、披露投資關系活動記錄表等渠道披露公司與DeepSeek合作情況。據不完全統計，截至2月21日，已有至少6家美妝企業宣布接入該模型，覆蓋研發、檢測、客服等鏈條。其中，就包括了丸美生物、福瑞達生物股份等。

丸美生物高調宣布丸小研已經全面接入DeepSeek-V3大模型接口，能快速解答研發人員問題，幫助企業戰略決策；福瑞達則宣布成功演練多項AI功能，要求各部門選拔人才，自主推薦AI應用人員。

崔麗麗指出，組織架構、人員技能、管理模式、團隊合作方式等方面如何適配AI，要慎重考慮。適配得好，“功力”大增，適配不好則“自廢武功”。

以上美股份法務部門的變化情況來看，如果50%的人要淘汰，只留20%能用AI的人，在現階段有可能實現，但存有風險。萬商天勤律師事務所合伙人張烽告訴《中國新聞周刊》，理論上來說，AI能夠看合同、做風控，最終提升工作效率，五個法務最后可能只留下一兩位來把關即可。他舉例，以前起草法律合同，助手需要一天時間，但現在使用大模型只需要幾分鐘，提升效率十分明顯。但是重要合同、大額生意風控以及新項目投資等，仍需要人來把關，AI能否達標仍待時間檢驗。

“上美股份眼下制定的目標，在現階段有點高，即便是裁撤，也應該是一個循序漸進的過程，比如法務與客服，需要該企業使用專用的知識庫對通用基礎大模型進行訓練后方可替代，內容部門則可以使用基座大模型實現基礎性工作的替代。”崔麗麗談道。

“不能從真正意義上代替某些職位”

“正在All in，但還沒落地。”漢服品牌織造司聯合創始人謝凌龍被DeepSeek的表現所驚艷，他感覺當下DeepSeek的信息收集能力和推理能力“比普通人更強”，這對內容生產十分有益。但他的決策相對謹慎很多，公司內部也存在質疑聲音。

目前他和合伙人正在嘗試利用AI工具生成圖片，試圖替代電商生意中最為煩瑣的“拍照環節”。但使用下來“會出現各種問題”：手部處理不好、生成場景不符合物理規律，以及最終生成的衣服和實物不一致……

在謝凌龍的體驗中，目前很多大模型的上下文中都有漏洞，導致其無法處理復雜問題。很多互聯網大公司受限于自營產品，對個人開發者產品支持有限。想要將業務穩妥地交給AI，仍需很長時間的調試。

高婷自2020年前后就開始深耕大模型技術，專注為電商客戶提供虛擬試衣服務多年，最近接觸到的許多客戶都有類似謝凌龍這樣的困擾。“接入大模型后，發現技術無法真正應用到業務中。”

最近DeepSeek火了之后，很多人都開始使用大模型來訓練，試圖生成圖片，但使用了之后發現“有點用，但不穩定”，因此就生出判斷，大模型現在對業務價值不大。高婷發現，很多客戶對大模型的態度變得中立甚至是懷疑。

不少頭部鞋服品牌與高婷的公司有長期緊密的合作。最簡單的合作是，客戶給到一張新衣服的照片和一張模特此前拍攝的照片，通過AI就可以生成模特身穿該衣服的照片。“這樣能夠節省拍攝時間、模特費用。”

但想要達到這樣的效果，“最起碼需要一個月的訓練”。高婷介紹，首先需要客戶提供歷史上拍攝過的圖片，這就會形成海量的數據，后續要不斷地與開源數據結合，最終訓練模型。目前基礎款式的圖片生成效果不錯，只是遇到復雜的服裝試穿，比如金屬扣較多、系帶較多或者需要模特坐著的時候，效果略差一些。

“現在不能說用我們的產品就能夠完全拋棄掉商拍，也許100件衣服現在有20件可以通過AI生圖實現試穿效果，剩下的實現不了。”

但高婷也意識到，DeepSeek等AI技術通過效率提升和成本優化為行業注入新動能。

以鞋服行業為例，目前很多客戶通過AI生圖節省了不小的成本，但這并不意味著可以取代相關工作人員。只能說“此前需要請一個百萬年薪的設計總監，現在換成了一個五十萬年薪的中級設計師”。

“這個技術并不難，但難的是要不斷變化，跟上直播間的產品和策略。”高婷意識到，DeepSeek降低了AI與業務融合的門檻，春節前，高婷和朋友決定先把網店開起來，網店中售賣的商品則是“AI技術”。很快，DeepSeek的火爆也帶火了高婷的網店，過來問詢服務的人越來越多。

不到一個月，高婷手中已經接下近十單生意。直播間的數字人業務居多，她提到，一家酒水直播間要求她們做出8個智能體，實現24小時直播和回復，客戶的要求是能夠使用智能體做基本的直播和回復。比如有消費者在直播間詢問，智能體就能夠通過提示詞進行回復。

相比以前，很多企業不愿意或無實力投入大量資金去購買定制化的智能客服，又希望減少人工客服所花費的成本，就會導致智能客服不好用，人工客服不夠用。高婷提到，此前很多客戶購買的數字人客服服務并不便宜，如今DeepSeek讓這些客戶再次看到“降低成本”的希望。

不過，高婷認為，現在AI發揮的作用是讓部分功能操作變得更加便捷，但目前不能真正意義上代替某些職位。“現在處于人‘接管AI’的狀態，如果沒有人工看護，很有可能出問題。”

更重要的是，很多時候真人客服的存在會起到一種情緒上的安撫。“AI在短時間內很難做到，”賽迪智庫未來產業研究中心人工智能研究室主任鐘新龍說，“現在 AI語音基本上已經接近人類或者能夠以假亂真了，但實際上這些評價或測試都較為片面。一旦涉及方言、日常習語或者帶有情緒的溝通，AI覆蓋得并不周全，很容易露餡。”

謝凌龍回憶，行業內此前曾出現過有消費者“調戲”智能客服，讓客服免費送自己產品的事情。“這帶來巨大的風險，一旦消費者或者社會公眾相信了機器人的錯誤的信息，很有可能帶來品牌在輿論上或者物質上的損失。”

“不管是留下20%、10%還是5%的員工，若強行定量指標以實現企業轉型，這個過程存在風險。”鐘新龍接觸過大量的從業者，這些人在決策過程中往往只考慮到AI目前所展現的能力邊界，基于此來對企業進行改革，但在實踐中沒有十分成熟的路徑可以參考，“往往很難如決策中所想的一帆風順”。

企業競爭力會因此改寫？

在五月對員工使用AI的期待中，提到每位員工需要結合自身崗位，提交一份《DeepSeek+AI工具提升方案》，重點思考如何將AI工具融入現有工作流程。

“比如之前每個組每周有選題會，每個人報選題，進行激烈的討論，需要很久的時間。現在可能就是每個人報 10 個選題，開會的時候大家做篩選就可以了，一上午的會議可能 20 分鐘就完成了。”五月明顯感覺到，員工的效率在提升。之前編導寫腳本，可能得寫一周，現在問AI，提問生成修改一兩天就可以完成。

五月對AI的期待就在于提升效率，“之前一個編導帶2到3個賬號，現在可以帶5到6個，并且內容生產技能還得到提高，這就等于多了一個高認知的助理在協助決策”。

崔麗麗談道，過去企業的數字化水平、程度，以及人員數字化思維上的差異會進一步加大AI來臨之后競爭的差距。因為高質量的行業數據積累，是在基座模型之上盡快擁有更“趁手”兵器的關鍵，而這一過程不是一蹴而就的，短期內比較難趕超。因此，企業更應該重視數字化工作的落地，數字化是企業未來的必答題。

最近，深圳跨境電商行業的大賣家道通科技，在互動網站透露，公司已完成DeepSeek的全面接入和本地化部署，將成為首批用DeepSeek搞跨境的大賣家。在選品開發、文案撰寫、售后服務、庫存管理等多個跨境電商環節，DeepSeek都能明顯提高從業者的工作效率。

跨境電商資深從業者林智勇從年前就開始關注DeepSeek在跨境電商中的應用，目前在他的社群中已經有近兩千人聚集在一起，討論如何應用最新的AI技術。“AI重新定義跨境電商。”林智勇認為電商的底層發展邏輯很有可能因為AI而改變。

鐘新龍分析，不管是企業還是政府，砍掉冗余崗位，這在AI時代會成為十分常見的事情。如果最終留下少數人，公司還能夠運轉如常，效率肯定會進一步提升。

“但是，把一項占5%成本的部分，通過AI技術降低了一半，從全局看也只是降低2.5%，這種變化暫時還很難引起商業模型層面的質變。”KAMI表示，有危機意識是好的，積極擁抱變化，利用現有的工具降本增效。但不需要太過焦慮，雖然AI的變化日新月異，就消費品行業而言，目前還沒有因為AI引起的企業間的絕對性的差距。

AI什么時候能帶來真正的“質變”？

眼下，不少企業都接入了DeepSeek。“很多接入都是錯亂的，只是湊湊熱鬧。如果不是基于它做二次開發或適配，那接入是沒有意義的。”中關村超互聯新基建產業創新聯盟總工程師袁博談道，當下不少企業和平臺是在“蹭熱度”。

袁博預測，未來DeepSeek走向拐點，這將是改變整個產業生態的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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